Last Minute
几个月前,朋友介绍了一个新疆A城的案子,罪名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我心里有点奇怪,如此遥远之地,为何会来找上海的律师。经电话和当事人B的亲属沟通,亲属说,之前找了两个当地的律师,当地律师听说是危害国家安全的案子都婉拒了。我问为啥当地律师不愿接这样的案子,亲属说可能是不想惹麻烦吧。我考虑了一下,问当事人亲属能否在当地再找一个律师,平时可以去看守所会见当事人,这样当事人亲属也可以节省费用。亲属同意了。
过了几天,亲属说在当地找到一个愿意接受委托的C律师,并把C律师的电话给了我,我马上和C律师通了电话,C律师问我打算做有罪还是无罪辩护?我说案子材料我还没看确定不了。C律师说洪律师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不允许对这类案件进行无罪辩护。我有点吃惊,问为什么?这样的规定不是违法吗?C律师笑笑,说这里是新疆。
我想了想,没有再和C律师争论是否违法的问题,说等看了材料再说吧。
过了一段时间,公安侦查终结,终于允许律师会见,我决定过去先会见一下当事人,听听当事人的意见看了材料再决定辩护方向。
电话接通了A城检察官,我说我打算过几天过去,方便的话我想先约个时间阅卷。检察官说你过来再说吧,材料应该大部分都能看到。听到检察官这么说我马上警觉起来,我说检察官同志,按照规定不是进入起诉阶段律师就可以阅看所有材料吗?检察官笑笑,说你过来再说吧。哦对了洪律师,我们这里对这类案件是不允许做无罪辩护的。我心里一下子无名火起,我说这样的规定不是违法的吗?检察官笑笑,说这里是新疆,我想我不说你也知道为什么。
经过五个多小时的飞行,到乌鲁木齐下了飞机,打开手机,发现手机信号由4G变成了2G,这对于依赖手机收发邮件和刷朋友圈的我来说实在有点不知所措。过了三小时,转机的飞机在A城降落,来接我的C律师开了车边走边聊。我问这里对危害国家安全犯罪的案子不允许做无罪辩护有明文规定吗?C律师想了想说有的,好像是好几个部门联发的。
车进市区,看到每隔大概五百米就有一座装备着防冲击护栏的警察岗亭,很多单位大门前也装备有直径十五公分左右的防撞钢管,街上不少商户和居民戴着安全员红袖套。我问C律师这里治安好吗?C律师说好得很,就是现在我们都找不到人洗车了。我问为啥?C律师说洗车工都去做保安了,保安工资更高。然后哈哈地笑起来。
我看看时间不到六点,赶紧联系了检察官,电话打过去居然就联系上了,这和我在上海电话找法官检察官完全是天差地别。检察官听说我想阅卷,说你过来吧。
到了检察院,发现偌大的办公楼里空荡荡的,一层楼里大概只有七八个人。到检察官办公室递交了委托书和律所函,检察官很客气,说洪律师从上海赶过来一定很辛苦吧?然后简要告知了一下案件的预计进展,并要求我提供辩护意见。我说我人没看到材料没看到怎么给你意见?你要给我看材料啊。检察官笑笑也没再要求。我说对这类案件不允许做无罪辩护的要求有书面文件规定吗?能给我看看不?检察官说当然有,然后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个文件夹,翻开了一页拿在手里给我看。我看了一下,似乎是几家联发的会议纪要或者备忘录,上面的确写有对这类案件不允许律师做无罪辩护的字样,我不由有点发愣。趁我发愣的功夫,检察官把文件收回到文件柜子里。检察官说洪律师你也知道我们新疆这里和你们上海那边情况不一样,我们司法部门有维稳戍边的重任。我想了想,说先给我看材料吧,我没看到全部材料前无法决定如何辩护。检察官犹豫了一下,问洪律师您是党员吗?我听了这样的发问,不由有点冒冷汗,点点头说是。检察官说既然您是党员,我也相信您,这样吧,材料我们可以给您拷盘,也希望您对该保密的内容要保密。我说我要看全部,检察官说好。
下去一楼等拷盘的功夫,发现旁边办公室的两个年轻人拿着一叠材料念念有词,我说你们在准备司法考试吗?其中一个年轻人白了我一眼,说我们在背政治学习材料,要考核的。
拿到了光盘,第二天早上去看守所会见当事人B。会见过程非常顺利,狱警很客气,对律师没有丝毫戒备之心,我甚至看到有当地律师在过道里大声地打电话,这在上海估计马上就被上报司法局了。B年纪不大,中专文化,靠养鸡为业,被抓进来前还欠了银行的十几万贷款,因为平时生活不如意就开始上网聊天找存在感,并参与和管理了不少QQ群,在群里发了不少言词过于偏激的帖子。我问B对于自己事情的想法,B说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也许认罪会能得到更好的结局可以早点出去。B的老婆没工作,家里有两个孩子,大的八岁,小的才十个月。我说我知道你的意见了,等我看了材料再说吧。
从看守所出来,看看离下午的航班时间还早,用2G信号下的手机吃力地搜索了一下周边的景点,发现三十公里外有一个将军府,就站在路边打车。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车上坐着两个人,副驾驶座的人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将军府,副驾驶就用民族话和司机咕噜咕噜地说,司机点了点头,副驾驶说上来吧。我上了车坐到后排,车开起来,前排的两个人用民族话咕噜咕噜地说,还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我一句话都听不懂,不由有点后悔,心想他们真把我拉去埋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死在哪里。过了两分钟,副驾驶的人下车了,我的心才稍安。
到了将军府,下来转了一圈,发现这个旅游景点冷冷清清,偌大的景区只有两三个游客。根据我了解的历史知识,A城在十九世纪时一直是新疆的省府,那时A城西边还不是边境线,而是清帝国广袤的国土。阿古柏叛乱,老毛子趁机占据A城,左宗棠西征,A城重回清帝国版图,但西边的国土也丧失大半,省府也被迫东移到迪化(即今天的乌鲁木齐)。清朝结束,新疆岌岌可危,几乎与西藏一样脱离中央的控制,好在一战爆发,老毛子无暇东顾,并有赖杨增新励精图治,新疆才算度过分裂危机。及至盛世才统治新疆,与苏联走的很近,有传言当时盛曾有加入苏联的企图,后因爆发二战,盛眼看苏联不保,才转而投靠中央。新中国建立,王震进疆,以生产建设兵团模式定点戍边,新疆才算完全重归中央大一统。可见帝国兴盛,新疆亦稳定兴盛,帝国羸弱,新疆则易陷入分裂和动乱危机。
回上海的飞机上,我想如果我把材料看完觉得当事人的行为真不具备煽动性,而法庭又不允许做无罪辩护,我是该退出代理,还是向最高法院和最高检察院反映这种违法行为?最高法和最高检难道不了解当地的做法?如果去死磕,对我的当事人会有什么不利后果?我自己会不会被人家惦记?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以当事人利益最大化为原则,做有罪还是无罪辩护且看了材料再说。
到了上海,我和同事花了将近一周时间把材料消化了一遍,把起诉书指控的B在十几个QQ群和微信发布的约1200条帖子条条细细看完,感觉要把所有帖子的内容都辩解为没有“煽动”行为实在艰难,里面雷区不少,有的帖子骂的非常露骨。考虑良久,决定从罪轻入手,将这个思路和C律师沟通了,又再和当事人确定了一次,开始寻找相关判例,准备罪轻的思路。
开庭前,C律师突然给我电话,说检察官准备以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求刑。我吃了一惊,说一个养鸡的,因为生活不太如意,在QQ群里发了一些自己都搞不清楚真正意义的帖子,就要判五年以上?C律师苦笑,说没法啊,要抓典型。
再次到了A城,C律师约了几个同事一起午饭,我看一个律师开饭前还趴在桌上写东西,我说真忙啊,吃饭还准备案子。律师说我在抄十九大报告。我说啊?律师说我们这里每个律师都要手抄十九大报告和党章,你们不抄?
开庭时,证据质证完毕,公诉人做公诉发言,先四平八稳地发表了第一轮公诉意见,然后我回应了我的第一轮辩护观点,一是思想不是犯罪;二是发帖的数量远远没有1200条,如果剔除重复计算的,并按照文章数量看其实只有440条;三是并非所有的帖子都是在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有很多其实只是发泄个人对社会的不满,对于案件的审理必须分清言论自由权、公民批评建议权与煽动颠覆行为的界限;四是帖子里一些对国家领导人和历史人物的蔑称只是一种侮辱人格的行为,达不到煽动颠覆的要件;五是帖子里对于一些历史事件的纪念以及对某些罪犯的同情,是个人情感的表露,这种个人情感的表露也未达到犯罪的基本要求;六是被告人在帖子里反对我党的一党专政独裁,但其实我国是以我党为主导,各民主党派联合参与的多党制,被告人的反对其实是一种对象上的不能犯;七是本案的量刑可以参照近期长沙中院对江某某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案的量刑,江某某先后发帖3万余条,关注者逾3万,法院判决有期徒刑二年,而本案被告人发帖数量即便按照起诉书指控也只有1200条,所有QQ群人数加起来也不到2000人,其数量和影响力不及江某某十分之一,公诉人求刑五年以上明显畸重,没有事实和法律依据。公诉人发表第二轮意见时,强调新疆的特殊政治环境和维稳背景,认为必须从重处罚,才能保证边疆稳定。我答辩认为即便为了维稳需求,也必须是在法治框架内的维稳,而不能脱离量刑的基本原则和法治平衡的要求。
法庭最后陈述结束,审判长说休庭五分钟。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暗想是不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五分钟后,法官重新开庭,只是固定了相关证据,并说本案系重大案件,需审委会讨论决定,开庭日期另行通知。
开完庭,和法官简单沟通了一下,我说像B这样的人如果要判五年以上,你们真是高看他了。法官说你不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维稳任务很艰巨。我说我怎么不了解维稳重任,我籍贯云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你们一样也对暴恐分子怀有深深的仇恨。法官说先不和你扯了,下午我还要下乡去结对子的家里去。
回到乌鲁木齐约了个朋友见面,与朋友聊起新疆的状况,朋友说很多公务员已经一年多没有正常休息,疲惫不堪;政府为了维稳投入巨额经费,监狱内在押人员较之前些年明显增长;南疆有个民族律师,因为酒后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就被判了三年。朋友还说打算离开新疆,但估计近期比较难。我问你们走了新疆咋办?朋友笑笑,说会有人来的。
第二天早上打了个车去机场,虽然已经八点多了,但由于时差的关系,天依然是黑的,雪花纷纷地下。路过一个检查站时,看到路边停着好几辆警车和一辆装甲车,但只有一个警察懒懒地站在风雪中,也没有过来检查车辆。
飞机起飞了,才爬升了几分钟,整个大地就被厚厚的云霾笼罩在下面。这片广袤的土地,历经汉唐雄风和康乾盛世,历经了苦难的民国,历经着今天,在云霾下,无声无语。